全球經濟的片段化不僅表現為貿易和投資連結減弱,也可能在製度與結構層面呈現新的演化形態。對各國政府與企業而言,如何在不同規則圈與網絡之間保持彈性與迴旋空間,將成為未來經濟外交的重要考量。
近期筆者與美國企業主管交流,有了一些新的體會。首先,重要企業轉向了「最小化成本」(Bare Minimum)的策略,即透過最小化成本來應對不確定性。由於川普政府的政策,尤其是關稅政策的多變性,跨國公司很難基於這些政策做出長期規劃,因為新制定的方案很快就會變得不再適用。這個問題不僅困擾美國企業,也對其他跨國公司造成了影響。
儘管如此,跨國公司仍需及時回應川普政府的政策變化。因此,「以最小成本」應對不確定性成為指導思想。例如,如果從中國進口的商品尚未完成清關,可以暫存在保稅區,等待關稅變更後再看情況處理。如果從中國進口不划算了,可以考慮先從其他國家找替代來源。而在所有「最低成本」的因應措施中,給予口頭支持肯定是最經濟的做法。過去半年,不僅是美國,甚至其他國家的著名企業家紛紛向美國總統川普表達了滿滿的敬意、讚美和口頭支持。
貿易協定,有口惠實不至
其次,美國製造業企業的投資可能「內增外減」。即,一方面增加「在美國、為美國」的國內生產投資,減少進口。美國進口的有效平均關稅率已經超過18%左右,達到1930年中期以來的最高值,這使得在美國國內生產變得更加有利可圖,尤其是考慮到近期美元指數也從高峰貶值了10%以上。
另一方面是減少「在美國、為世界」的生產投資。雖然在美國國內生產、銷售更有利可圖,但在全世界範圍內卻仍沒有競爭力,甚至競爭力還可能下降了。因為美國的進口當中,約有一半是中間品、資本品,「在美國、為世界」的生產過程要使用這些進口品作為投入。甚至有的生產過程需要在美國和其他國家之間來回穿梭完成,這時候關稅將一再累積。
上述兩個變化的涵義很明顯。在川普政策的不確定性之下,「最小化成本」做法將減少美國企業的對外投資,同時面向國內循環的投資則可能增加。這種「內增外減」將進一步強化美國內顧傾向:增加「在美國、為美國」的生產投資將減少進口,而減少「在美國、為世界」的生產投資將使出口下降。最後就是美國的對外投資會減少,同時進口、出口也會減少。
在川普政策的不確定性之下,「最小化成本」不僅是跨國公司的策略,一些國家也在採取國家版的「最小化成本」策略,即投入最小的真實資源、付出最小的經濟成本,以換取當下的安全感與談判籌碼,同時盡量保留後路。
例如,在輿論與姿態上的低成本配合。在雙邊會晤中,一些國家(包括歐盟)領導人公開稱讚川普的領導力、願景、談判風格等,有的國家領導人推薦川普為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——這在經濟上沒有成本,卻能立刻換來氛圍的改善。送禮式交易比口頭稱讚更實際,例如贈送客機、安排盛大的歡迎儀式等等。再如,高調承諾巨額投資。有些國家在雙邊交易中,高調宣布計劃向美國投資數千億甚至數兆美元。這類數字聽起來驚人,但大多只是非約束性的意向投資。
政策目標,太分散難聚焦
國家版的「最小化成本」策略會帶來什麼結果呢?我們看到,繼美國與英國達成首個交易之後,美國又與越南、日本、歐盟、印尼、菲律賓等國家達成了貿易與投資交易,與更多國家仍在談判中。這些雙邊交易多有提及對「繞道貿易」的限制,針對中國的用心一目了然。但是,國家版的「最小成本化」決定了這些交易難以孤立中國:
「繞道貿易」政策語焉不詳。川普的慣常做法是:先設定關稅大棒進行施壓,然後與夥伴簽署“框架性協議”,一方面是早期收穫,另一方面暫避衝擊,至於細節和實質內容後面再談。這就為其他國家的「最小化成本」策略提供了空間,在「繞道貿易」領域也存在這種空間。
與美國簽署交易(deal)的收益有不確定性。川普無法給予可置信的承諾,這決定了其他國家不能將自己的前途和命運完全寄託給這一紙交易,如果真正限制了「繞道貿易」、觸及了中國利益,則不可逆的現實成本將大幅馬上兌現。 「最小化成本」策略的精髓在於,先最小化經濟成本,爭取時間、保持彈性,避免在短期內投入不可逆的實際資產。
另外兩個重要原因,也導緻美國難以孤立中國:
其一,川普揮舞關稅大棒是對整個全球秩序的不滿,不僅僅針對中國。川普認為美國向全世界提供了太多免費或低成本的公共產品,這些國家也搭了美國的便車。回顧過去這些年,拜登政府全力聯合盟友來孤立中國都未曾實現目標,更何況川普政府的目標分散而缺乏聚焦。
其二,美國對中國的關稅難以過高,對其他國家的關稅也難以太低。川普關稅政策的目標有兩個:創造新的財政收入來源;推動製造業回流。因此,在此背景下:
對中國關稅難以過高。關稅率的高低與財政收入是倒U型曲線關稅,開始時隨著關稅率的提高,關稅收入會上升,但是關稅率過高則貿易、稅基將趨於消失,反而無法獲得關稅收入——這也是5月12日中美達成和解,並發布“日內瓦公告”的背景之一——美國願意與中國共同大幅調降貿易,也依存國關稅領域,深度和經濟。
對其他國家關稅難以太低。為了推動製造業回流,創造就業、實現國家安全,川普政府必須對中國以外的其他國家廣泛徵收可觀的關稅。否則,如果製造業只是從中國轉而流向其他國家,這也同樣無法實現「美國再次偉大」(MAGA),因此川普關稅政策的初衷也無法聚焦於孤立中國。自對等關稅推出,美國平均有效關稅率已升至18%左右,達到1930年中期以來最高水平,而在「對等關稅」出台之前該關稅率僅為略高於3%的水平。
全球經濟,區域性片段化
在全球化方興未艾的20世紀90年代,著名經濟學家巴格瓦蒂(Bhagwati)提出了“意大利碗麵式全球化”,即以大量雙邊與區域協定的交織重疊為特徵的全球化,但這些不同的麵條仍然蜿蜒交錯在WTO多邊框架這個大碗之內。
相較於過去的“義大利碗麵式全球化”,今天我們面臨更複雜的地緣政治環境和更盛行的貿易保護主義,全球經濟碎片化趨勢可能正在向著更具封閉性、分化特徵的方向升級。筆者提出以下兩種可能性:
第一種,可以稱之為「關係化的麵條碗」。其核心特徵是,原有的雙邊、區域協定網絡依然存在,但在地緣政治和產業安全的推動下,原有的麵條碗上面疊加了多個功能性、議題型的合作關係網。這些網路不僅調整關稅,還規定了技術標準、資料流動、產業補貼等非關稅壁壘,將使協定的排他性顯著增強。結果是,全球貿易體係不再只是“規則重疊”,而是形成一個個彼此相連、但又邊界分明的多層網絡,企業在跨區域佈局時必須同時滿足多重合規要求,經營成本與決策複雜性大幅上升。
第二種,是「多鍋分灶型全球化」。在這一格局下,世界經濟被分割為若干個相對封閉的“規則圈”或“經貿鍋”,每個圈內部實現高度一體化,但圈與圈之間的互通性明顯降低,跨圈貿易的成本與障礙顯著上升。這種結構與義大利麵碗的區別在於,前者是雜亂交織、彼此纏繞的規則關係,而多鍋分灶則是規則圈之間的低互通、甚至完全隔離。結果是,全球價值鏈將更趨區域化和在地化,跨區域的生產分工和投資流動將被削弱,全球化的密度下降。
上述兩種趨勢可能並行存在:在某些領域和地區,關係化的麵條碗將導致規則更加密集、交織複雜;而在另一些地緣政治敏感或戰略競爭領域,多鍋分灶則會讓規則圈彼此隔離。二者共同作用,將推動全球化進入一個既不完全割裂,也不完全一體化的中間狀態──碎片化的全球經濟網絡。
來源:大公報